國人向言「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若將人比作樹，那麼一個民族就是由許多株樹木組成的一座樹林。她欣欣向榮的生機，端賴每一株樹的生長是否充滿活力，是否享有充足的陽光、空氣與養份。有一些樹能存活下來，真的可以成為奇跡。

  今年五月《炎黃春秋》刊出的一篇口述歷史，記述了七十九歲的周群女士的苦難一生，周群，就是這樣一株劫後餘生的大樹。

  生於一九三六年的周群，湖南道縣人。其父名周謨，抗日時期報名參加國民黨青年軍，上前線抗日。抗戰勝利後，周謨在南京國民政府交通憲兵科當科長。他在一九四九年追隨湘南行署主任歐冠通電「和平起義」，作為起義人士應道縣人民政府之邀出席「共商道縣和平建設」會議，備受禮遇。但不久周謨便被召去參加「集訓」。

  一九五二年，還在中學讀書的周群和同學們參加全縣的「宣判大會」。猛然看見自己的父親被五花大綁跪在臺上。不久就聽見審判員宣判了他及另外五人死刑！

周群看著父親被押著從臺上推下來，台下人群如潮水般分開，高喊口號：「鎮壓反革命！」父親的眼光在人群中不斷掃著，顯然是在找親人，但周群与他隔得實在太遠了。不久，周群就聽見了遠遠傳來的槍聲。

父親死了之後，周群母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五個孩子張口吃飯，怎麼養活？孤兒寡婦成了「殺關管親屬」，親戚都怕惹禍上身，見到他們都繞著道走。一天晚上，周群的弟妹們睡了，她看到母親站在窗前望著瀟水河發呆，她勸母親切勿輕生。母親滿臉淚水，搖頭說：「我不會的，我一看到床上躺著的你們，就不會死了，沒有我，你們怎麼活？」

不久，周群上中學的大弟弟周元正與同班「出身不好」的子弟成立了一個籃球隊，彼此常用紙條通知在哪里練球，在哪里比賽，而且總是用文言文，他們穿的背心上印有一個藍色的隊徽。就被揭發說那是國民黨黨徽，而球員們串聯紙條上寫的是「暗語」。周元正被判了二十年徒刑，一直到七十年代才放出來。

十七歲的周群被分配到瑤族山區教書，一九五九年與同校一位男教師蔣漢鎮結婚。夫妻都「家庭成份」不好，但卻熱愛党和毛主席，在政治要求進步，努力工作，年年雙雙被評為「優秀人民教師」，夫婦倆甚至將兩個孩子按革命小說《林海雪原》分別取名「林海」與「雪原」，第三個孩子取名「林松」，寓意蘇聯莫斯科大學的門前兩排高大挺拔的雪松。周群一生最美好的理想，就是去一次共產主義的故鄉，如果自己去不了，也盼望自己的兒子能去莫斯科上大學！

一九六五年全國搞「四清」，周群夫婦受到清查與批判，被清退回蔣漢鎮的老家，瑤山深處一個偏僻的小村莊，全家棲身一家破屋，夫婦倆埋頭勞動，力圖表現良好。蔣漢鎮總是安慰周群：「我們是運動中出來的，照共產黨的政策，運動結束後，就會糾偏，那時，我們就能回去了。」

一九六七年八月，道縣發生大規模屠殺事件，周群所在農村附近的蚣壩河丟滿了屍首，河水一片血紅。田埂上，路邊上到處可見屍體。八月二十六日，周群和三個孩子被人從夢中喚醒，被押到隊裏的禾場上去。只見丈夫蔣漢鎮已先被捆綁在那裏。禾場上火把通明，幾十個民兵拿著馬刀、鳥銃，押著周群一家和村裏的地主富農及其子女往山上走，眾入被押到一個天坑（溶洞）旁邊。治保主任唐興浩跳到了一塊石頭上大喊：「現在，我代表大隊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宣佈你們的死刑！」有人拿著一張紙讀名字。叫一個，就從人群中拖一個人出來。揮起一刀，朝腦殼砍去。或者拿鐵棍朝腦袋打一棍子，只聽慘叫一聲，血就噴出來了，再加一腳，踹進天坑裏面。

周群丈夫蔣漢鎮第三個被點名，頭上被打了一棍，丟下洞去了。周群是第八個！三個孩子撕肝裂肺地叫「媽媽」，周群哄他們：「乖，你們別動，媽媽過一會兒就回來。」那時她還心存一絲幻想，想著他們殺大人，孩子是來陪看的，不會殺孩子。所以不反抗，做什麼都配合他們。

周群走到天坑邊，只覺得腦後一陣冷風，一根硬硬的東西打在頭上，一陣天旋地轉，便不省人事。

三個無辜的孩子，連同另外二十五人都被丟進了天坑。周群全家被丟下溶洞後，起初都沒死，大家同冰冷的屍體睡在一起，幾天中，沒有吃也沒有水喝，丈夫先昏迷爾後第一個死去，林松接著喪命，七歲林海氣若游絲還問周群：「媽媽，我為什麼還不死啊，我想早點死。」稍後亦死去。

小女兒雪原要水喝，周群摸到一個小水氹，用嘴含著水去喂她。雪原喝了水，頭一歪，也沒氣了。

周群靜靜地等死時，因駐軍四十七軍出動制止屠殺，她被人從天坑中救了上去！

周群投奔伯母，與當地大隊支書李自貴相識，李自貴也在大屠殺中剛剛殺了二十二個人，因為原來的妻子被人罵父親是「國民黨兵痞」憤而自殺，令他的思想受到很大震憾，故殺人者李自貴鼓起勇氣与被殺者遺屬周群重組家庭。兩人在艱難歲月中相濡以沬，相互體貼，化解了雙方之間階級鬥爭形成之恩怨心結。

李自貴歿於二零零八年，臨終前向妻子周群懺悔：「我這輩子，對不起很多人，也對不起你！」

二零一一年，身任道縣政協委員的周群在記者的陪同下，再次來到了楓木山屠殺現場，找到了第一任丈夫和三個孩子慘死的天坑。洞口已被人用大石蓋上，旁邊還建了一座「楓木山小學」。

幾十年前，一家人「陰間相會」的情景猶在周群眼前，她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小妹子、林松，媽媽來看你們了！」

年屆八十的周群，目前仍居住在道縣縣城，為了紀念死去的親人，她在天坑口立了一塊石碑。

在那次文化大革命道縣殺人事件中，短短五十多天里，共有四千五百一十九人遇害，由於大部份是滅門絕戶，所以沒有人為死去的冤魂立碑。

周群所立之碑，可被視作為所有受害國人所立，她一個人的故事，也是一整個民族的故事。

她就是我們民族之林里的一棟樹，「見木知林」，一樹之榮枯，映照出一林之興衰。我們身處這個拜金物慾的時代，一些缺乏博愛與同情心的人可能只將這些被搶救和保存下來的歷史碎片，視為無物，但是通過周群這個平凡普通的婦女的命運，我們以及世世代代的國人，不會遺忘曾經發生在我們最親愛的祖國土地上的往事，一株株經風雨摧折傲然圪立的樹影，將成為永恆的歷史記憶天長地久與日月同光。

往事已矣，歷史的一頁已經被翻過去，讓過去的永遠成為過去吧，我相信沒有人願意見到舊章復又作新篇。

（本文關於周群歷史之部份參酌摘自陣秉安之《道縣大屠殺倖存者周群》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