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形狹長的北島,無論從任何一處出發,不出八十公里就可以來到海邊。我以往的旅行,十有八九都是擁抱大海的,此次計劃趁復活節長假,再訪西岸拉格蘭(Raglan)。
望着出現在眼前蟻行的無盡車龍,立即醒悟在假日上午進入一號高速絕對不是一個好主意。淹沒在南下的車流中之後,足足用了半小時才前進两點五公里,趕快從第一個遇到的出口逃出了水泄不通的高速公路。在堵車的半小時里,与我們并行的汽車里的一家人,紅頭髮的妻子充當司機,旁邊座位上的丈夫很胖,一副宿醉未醒的頹相,後座两個紅髮小童,大一點的約莫十二、三歲,正埋頭在手機上發短訊,小的有七、八歲,忙著啃三明治。最有趣的是這家人的那頭大狗,它努力把染紅了的腦袋伸出窗外吐着大舌頭,興奮地東嗅西聞。仔細端眻這狗的長相,跟女主人特別是那两個小童很相象。街頭所見許多寵物,狗瘦主人瘦,狗有圓臉主人也圓臉,狗似主人形,自己長得象狗,不知是否令養狗人家感到尷尬?!
西岸去不成,遂改往東面的蒂阿羅哈。開車穿過米蘭達濕地,停在一片草地上吃早餐。近在咫尺的沙灘如雪,亮晃晃的十分耀眼,細看都是些死去了的貝壳碎片。正在沼澤里踱步的水鳥,有些來自極地或阿拉斯加,棲息於此繁衍,完全端賴這些貝類維生。米蘭達的水鳥之多,足以為研究保護和觀賞它們專門建造觀鳥中心,甚至立了一座大鳥雕塑。欣賞這些的時候千萬別錯過了路邊人家的郵箱,那上面有時也立着海鳥,大多是真鳥,僅有一两隻是屋主擺在那里的假鳥。每逢候鳥北飛季節,米蘭達就變得十分冷清,剩下那郵箱上的假鳥形單影隻,似曾聽到它嘆息哀鳴,其實那只是海風的嗚咽罷了。
海濱大鳥雕塑和郵箱上的假鳥,表達了人們對美蘭達的愛,對自然的尊重。
蒂阿羅哈(Te Aroha)的豪沃思濕地以前是垃圾場,現在可以健行与觀鳥,每次來都是秋天,在落葉及踝的林地上拾着許多野核桃和栗子,今次到達濕地已是下午,栗子被晨運客拾光了,只撿了一袋核桃。Waihou河從濕地一側靜靜流過,透過茂密的樹叢可見一角亮藍的碧空,清澄的河水上倒映着朶朵浮雲,幾株根部浸泡在水里的杉樹,葉仍青綠,不知何故到了仲秋還遲遲未變紅?!棲息濕地的鳥雀常來河中嬉戲,覓食游魚,有隻白蒼鷺正立於河邊朽木上耐心等待獵物出現。
秋實果熟落地傳播生命,百鳥紛飛昭示繁茂生機。錯過這不起眼的一角,忽略大自然的小小細節,就難以體察這片濕地之美。
約翰和珍妮特在Te Kauwhata的栗子園今年收成欠佳,栗子少而且都很小。夕陽斜照下的栗樹林顯得有點蒼凉,照料不足。他家園林亦呈凋蔽,花草久未裁剪。两間渡假屋門窗緊閉,看上去很久沒有房客入住過。當年令我垂涎欲以拾得栗子烹之的大群走地雞,統統不見了。
數年未來此園,女園主珍妮特風釆依然,但滿頭黑髮俱白,見老許多,男主人約翰始終沒露面,不知是否臥病。两位園主年華遲暮,力不從心,就象這黃昏最後的餘輝一樣,情非得已亦要隨落日西沉而去了。
珍妮特慷慨地讓出景色極佳的露台供我們進餐,台山粽、白果粥、葱油餅和時令水果擺了一桌,就差一瓶豐盛灣的紅酒來點綴這場田園風光中的晚宴了。盤點桌上食物,有今年早時拾得的栗子和白果,昨天從後院摘下的斐濟果和柿子,甚至還有自己農場宰的羊。
紐西蘭真是流着蜜与奶的迦南之地,眾人再一次為此禱告感恩。
從露台上見到的平原風光籠罩着一片暖暖的紫色,樹林後面有個美麗的小湖,當年珍妮特在網站上介紹可以騎馬從栗子園穿過田野漫步湖濱或者釣魚。但是如今果園与牧場之間出現了住宅工程,土地草木俱被鏟除并且平整過,裸露出褐紅色的泥塊,一道道黑色的瀝青馬路縱橫其間,突兀地裂解了原本青翠葱蘢的大地。今早一路行來,多處可見這種所謂「發展」的痕跡,都市就像一隻多爪的巨獸,將擴張的觸鬚伸向田野山巒,無人可以抵擋這種可怕的擴張。
約翰和珍妮特的栗子園大概最終也難逃此一命運。
這個細節是這次旅行中唯一令人難過的細節。
我喜歡旅行的細節,發現以及欣賞這些細節并不須要特別高深的學養,僅僅須要換一雙眼睛,放棄浮光淺掠,再加一點審美和觀察力,用自己的心去感悟則可矣。
米開朗哲羅說過﹕「小事相加可得完美,完美却絕非小事。」
將什麽「小事」以及如何相加而至怎樣的「完美」就絕非易事,這是一個去蕪存菁的過程,如同米開朗哲羅創作雕塑,將一塊石頭的多餘部份除去,便成偉大的作品了。
在生命的旅途中,大師和工匠的區別就在這一點上。
真正的旅行不是「上車睡覺,下車照相、小便」的十一天九國行,也不是在糾眾喧嘩擺甫士攞景到此一游。而是在一個又一個的旅行細節中靜靜和慢慢地感受領悟。
把旅行中的小事加起來,便是一次完美的旅行了。
(後記﹕寫畢此文,見到「華頁」蘇總在復活節發的一則視訊,言及他帶着巧克力和水果到北岸,去探視友人家中一只叫「Buster」的毛利豬,提及十個月前小豬粉紅色皮膚上長出的黑色鬃毛,還有Buster喜歡吃水果的嗜好等等細節。趁長假去探一隻可愛的小豬,還為牠帶去禮物,這就是一次很完美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