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在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逃离的俄罗斯人聚集在伊斯坦布尔一个志愿者的公寓里。 SERGEY PONOMAREV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伊斯坦布尔——他们在自动取款机前排起了长队,并交换着哪里还能换到美元的信息;VISA和万事达卡暂停在俄罗斯的业务后,他们急需现金。在伊斯坦布尔的咖啡馆,他们安静地坐着,研究手机上的Telegram聊天或谷歌地图。他们建起了互助小组,帮助其他俄罗斯流亡者寻找住处。
自上个月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以来,成千上万的俄罗斯人逃往伊斯坦布尔,在他们看来,这是一场犯罪的战争,为此他们感到愤怒,担心征兵或俄罗斯边境可能关闭,或者他们在国内的生计无以为继。
而他们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数以万计的人去了亚美尼亚、格鲁吉亚、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哈萨克斯坦等国家,众所周知,这些国家都是俄罗斯的移民来源国。据说,在与拉脱维亚的陆地边界——只对持有欧洲签证的人开放——过境的人要等待数小时。
大约270万乌克兰人逃离了饱受战争蹂躏的国家,全世界都在关注这场迅速蔓延的人道主义危机,但俄罗斯陷入威权主义的新深渊,令许多俄罗斯人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绝望。这造就了一场逃亡运动——尽管规模比乌克兰小得多。有人将其与1920年相提并论,当时在俄国内战期间,超过10万名共产主义布尔什维克的反对者前往当时的君士坦丁堡寻求庇护。
“在和平时期,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芝加哥大学的俄罗斯经济学家康斯坦丁·索宁说。“俄罗斯领土上没有战争。作为一个单一事件,这是相当了不得的。”
数以万计的俄罗斯人逃往伊斯坦布尔,但还有上万俄罗斯人前往亚美尼亚、格鲁吉亚、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哈萨克斯坦,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俄罗斯移民来源地。 SERGEY PONOMAREV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伊斯坦布尔的一名土耳其男子拖着援助组织购买的床垫,帮助在该市重新安置的俄罗斯人。 SERGEY PONOMAREV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逃离者当中,包括博客作者、记者或活动人士,俄罗斯严厉的新法律令他们害怕,依据该法律,传播被国家视为战争相关“虚假信息”的行为是犯罪。
还有一些是音乐家和艺术家,他们认为自己的技艺在俄罗斯没有前途。还有科技、法律和其他行业的从业者,他们看到舒适的中产阶级生活前景在一夜之间消失,更别说在道德上接受这样一个政府了。
他们把工作、家人和俄罗斯银行账户里取不出来的钱留在了身后。西方因俄罗斯破坏性极大的入侵而将其孤立,他们害怕在国外因为自己是俄罗斯人而遭到侮辱,他们对失去俄罗斯的正面身份认同感到困惑。
“他们不仅夺走了我们的未来,”莫斯科剧作家波利娜·博罗季讷谈到她的政府在乌克兰的战争时说,“还带走了我们的过去。”
民众逃离的速度之快、规模之大,反映了入侵在俄罗斯国内引发的结构性转变。即便普京总统一直在进行各种镇压,俄罗斯直到上个月前仍然是一个与世界其他地区有着广泛旅行联系的地方,几乎不受审查的互联网为独立媒体提供了平台,有着蓬勃发展的科技产业和一个世界级的艺术圈。西方中产阶级生活的片鳞半爪——宜家、星巴克、经济实惠的外国汽车随处可见。
IT公司员工叶卡捷琳娜和她的孩子们离开了俄罗斯,住在从伊斯坦布尔的朋友那里租来的公寓里。 SERGEY PONOMAREV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上周末,俄罗斯驻伊斯坦布尔领事馆外戒备森严。 SERGEY PONOMAREV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但当他们在2月24日醒来时,许多俄罗斯人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德米特里·阿列什科夫斯基是一名记者,多年来一直在宣传俄罗斯新兴的慈善捐赠文化,第二天他开上车去了拉脱维亚。
“很明显,如果越过这条红线,就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了,”阿列什科夫斯基谈到普京时说。“事情只会变得更糟。”
在入侵之后的几天里,普京迫使俄罗斯剩下的独立媒体关闭。他部署了对反战抗议者的残酷镇压,据人权组织OVD-Info的数据,自2月24日以来,全国已有1.4万多人被捕,其中包括周日在37个城市逮捕的862人。
可以肯定的是,许多俄罗斯人支持这场战争,而这些支持者中许多人完全不知道俄罗斯的侵略程度,因为他们依赖于官方电视新闻获取信息。
两名俄罗斯电视记者卡特琳娜·科特里卡泽和季洪·贾德科准备带着他们的孩子离开伊斯坦布尔,前往格鲁吉亚第比利斯。 SERGEY PONOMAREV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周六,从事营销工作的莫斯科居民伊琳娜·洛巴诺夫斯卡娅在伊斯坦布尔的渡轮上。她在消息应用程序Telegram中创建了一个关于从俄罗斯移民的聊天群。 SERGEY PONOMAREV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但另外一些人纷纷涌向像伊斯坦布尔这样的地方,就像1920年一样,那里再次成为流亡者的避风港。虽然欧洲大部分地区已经切断了跟俄罗斯的空中联系,但土耳其航空公司每天从莫斯科起飞的航班多达五班;加上其他航空公司,有时一天有逾30个航班从俄罗斯抵达这里。
“历史在螺旋式发展,尤其是俄罗斯,”64岁的圣彼得堡体育评论员基里尔·纳布托夫说,他本月与妻子逃往伊斯坦布尔。“它回到同一个地方——而且回到这个地方。”
1920年,纳布托夫母亲的堂兄是一名18岁的克里米亚应征水手,当时他与指挥官彼得·弗兰格尔的舰队撤离到君士坦丁堡。他随后前往突尼斯,成为一名保险代理人。
现在,这一代俄罗斯流亡者也面临着可能从零开始的艰巨未来。所有人都面临着痛苦的现实,即被视为代表着一个发动侵略战争的国家,虽然许多人坚称他们一生都在反对普京。
第比利斯俄罗斯人的聚集地。格鲁吉亚政府表示,自上个月战争开始以来,已有两万名俄罗斯人抵达该国。 LAETITIA VANC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玛利亚·波佐诺娃和妮吉娜·贝洛埃娃是俄罗斯独立电视台Rain的记者,她们在前往第比利斯前与一位朋友告别。 SERGEY PONOMAREV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格鲁吉亚(政府表示自战争开始以来已有两万名俄罗斯人抵达那里),流亡者面临着令人生畏的环境,社交媒体上充斥着反俄涂鸦和充满敌意的评论。
“我们试图解释,俄罗斯人不是普京——我们也讨厌普京,”俄罗斯人权组织纪念国际的活动人士莱拉·内佩索娃表示。该组织最近被俄政府关闭。26岁的内佩索娃一周前逃到格鲁吉亚,她发现自己受到了拖累——在街上被人骂,被一名出租车司机大吼大叫。
“他告诉我们,‘你们是俄罗斯人,你们是占领者’,”内佩索娃说。“俄罗斯人在这里遭人憎恨——我不能责怪他们。”
许多格鲁吉亚人认为,入侵乌克兰与2008年俄罗斯对格鲁吉亚的战争有明显的相似之处。尽管大多数人对新来者表示欢迎,但有些人没有把出于安全或道德原因逃离俄罗斯的异见者和支持普京的人区分开来。
格鲁吉亚银行要求俄罗斯的新客户签署一份声明,谴责普京的入侵,承认俄罗斯占领了格鲁吉亚的部分地区——这对任何以后希望返回俄罗斯的人来说,都是一个会带来麻烦的要求。
一些格鲁吉亚人甚至呼吁房东不要租房给俄罗斯人。
“你们的手是脏的,”一名目前在乌克兰做志愿兵的格鲁吉亚人在一段网络视频中对格鲁吉亚的房东、银行和政界人士说。“你们每一个人,”这位名叫诺达里·卡拉什维利的战士还说,“为什么要出售这些东西?要付出多少血的代价?”
格鲁吉亚银行要求新的俄罗斯客户签署一份声明,谴责对乌克兰的入侵并承认俄罗斯占领了格鲁吉亚部分地区。 LAETITIA VANC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程序员克斯特亚·阿梅里切夫和他的法语教师女友露西在第比利斯的一套临时公寓里工作,他们从网上找到了这个住处。在莫斯科,阿梅里切夫的银行工资已经贬值了一半。 LAETITIA VANC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邻国亚美尼亚,政府称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俄罗斯人抵达,流亡者说他们受到了更好的对待。25岁的达乌尔·多尔兹伊尔说,他辞去了俄罗斯国有的俄罗斯联邦储蓄银行的律师工作,整理好自己的财务状况,立了一份遗嘱,然后跟母亲告别。他担心自己过去公开发表的反政府言论会使自己成为攻击目标,于是坐飞机来到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
“我意识到,自从这场战争开始以来,我和数以千计的俄罗斯人一起,成了国家的敌人,”他说。
3月5日抵达伊斯坦布尔的剧作家博罗季讷找到了一名设计师和一家土耳其印刷厂,为俄罗斯人制作乌克兰国旗徽章供他们佩戴。她说,她的努力是为了“拯救俄罗斯(独立于普京)的身份”。她认为,乌克兰人现在对所有俄罗斯人怀有仇恨是公平的。但她对西方一些人称每个俄罗斯人都对普京负有责任的说法持批评态度。
“你在独裁统治下生活过吗?”31岁的博罗季讷的作品讲述了俄罗斯人因抗议被监禁多年的故事。她说,她会问那些西方人。“你知道这些抗议活动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一些流亡的俄罗斯人正试图组织互助工作,并寻求对抗反俄情绪。37岁的记者阿列什科夫斯基说,战争爆发的头五天,他每天都在哭,还遭受了恐慌症的折磨。然后,他说,“我振作起来,意识到我需要做我知道该怎么做的事。”他和几位同事正在组织一项名为“OK俄罗斯”的计划,旨在帮助那些被迫或试图离开俄罗斯的人,并以英语和俄语制作媒体内容。
曾在俄罗斯被囚禁了10年的流亡石油大亨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正在资助一个名为“Kovcheg”(方舟)的项目,在伊斯坦布尔和埃里温提供住房,并寻找心理学家提供情感支持。自周四启动以来,该项目已收到约1万份咨询。
格鲁吉亚和乌克兰的国旗显示出第比利斯欢迎流亡者的一面,但是一些刚到这个城市的俄罗斯人也面临着敌意。 LAETITIA VANC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周六,第比利斯举行了一场抗议战争的活动。 LAETITIA VANC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一家人工智能公司的营销总监伊琳娜·洛巴诺夫斯卡娅在即时通讯应用Telegram上创建了一个关于移民的聊天群,最初有10个人分享了有关签证和工作许可的建议。该群组现在有超过10.6万名成员。
“我是一名助产士和哺乳专家,带着一个快18岁的儿子从莫斯科逃了出来,”一名女性写道,她要求为流亡的医疗专业人士提供建议。“我们正在布拉格,想弄清如何继续生活下去。”
许多人说,抛下一切的痛苦令人难以忍受,同时可能还有没能尽力对抗普京的内疚感。30岁的人类学家阿莱夫蒂娜·博罗杜林娜和4700多名俄罗斯科学家一起签署了一封反对战争的公开信。然后,她和朋友们走在莫斯科市中心的环形大道时,其中一人刚刚掏出一个写着“不要战争”的手提袋,立刻就被逮捕了。
她于3月3日飞往伊斯坦布尔,在一场支持乌克兰的抗议活动中遇到了志同道合的俄罗斯人,现在她成了方舟项目的志愿者,以帮助其他流亡者。
“我仿佛看到了苏联,”博罗杜林娜谈到她在莫斯科的最后几天时说。“我在想,1920年代离开苏联的人,可能比那些留下来、后来被关进集中营的人做出了更好的决定。”
在格鲁吉亚,并非所有人都能把逃离俄罗斯的异见人士和支持普京的人区分开来。 LAETITIA VANC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Anton Troianovski是时报莫斯科分社社长,他曾担任《华盛顿邮报》莫斯科分社社长,也在柏林和纽约为《华尔街日报》工作了九年。
来源: 纽约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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