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10月刊-郁枫-握不住的光(小说)

文艺天地

郁枫简介

郁枫,本名范宗科。陕西省宝鸡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著有诗集《生命的颜色》《在阳光的侧立面》《秋天最末的忧郁》,随笔《走进诗经》,长篇小说《热土》《尘嚣》,中短篇小说数十篇。在报刊杂志网络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评论60余万字。

 

握不住的光(小说)
作者:郁枫

 

一道光从窗帘的缝隙射进来,穿过昏暗,正好打在门框和地面交接的地方,显得异常的明亮。陈默刚过两岁的孙女,伸开稚嫩的双手,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握住光,但每次伸开手,手里什么也没有,她茫然地看看手,看看坐在床边抽烟的陈默,仿佛在问,我握住的光去了哪里?
陈默无法告诉孙女,那是光,看得见握不住。他只是用关注的目光,看着被阳光打亮的粉嘟嘟的小手,使自己陷入无法克制地攫取生活的欲望里。
每天早上醒来,陈默都会等着阳光打亮卧室的窗帘,然后一抬手,将窗帘拉开一道缝隙,让一束光投进卧室,就像一把锋利的剑刺破屋内的昏暗,无数尘埃在光的锋刃上不停地蹿动、翻腾。他会习惯性地点燃一支烟,深深的吸上一口,然后慢慢地吐出烟雾,很快,那种蓝色的烟雾会融进光里,和尘埃混为一团,翻卷、扭曲、慢慢稀释浓度,直到和卧室的昏暗、呆滞、死寂、还有蓄积了一夜的呼吸的味道融为一体。等吐出最后的一口烟气,陈默会站起来,“哗啦”一下子拉开窗帘,满窗的阳光一下子打进来,瞬间逼退刚刚的沉闷和压抑。屋子敞亮了,心里也敞亮了,这一天的生活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开始了。
只是,孙女抓握阳光的场景,已经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里。他有理由怀想,他有理由执着,他甚至想把更多的光给予她,使她感知他这位爷爷温暖和爱。这种怀想,渐渐的成了一场病态,使他无端的焦躁、暴戾、易怒。
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朝屋外喊了一声:“有吃的没?今早有约定的活哩!”
“我以为你不在家吃饭哩!我马上做!”这是妻子习惯性的回应。
其实,他也不一定要在家吃饭。他更喜欢早上吃一碗五块钱的凤翔豆花泡馍。

 

今天,陈默的第一单生意是给客户安装坐便器。
按照约定的时间,他准时到达客户楼下。
这是一个老旧的企业住宅小区,八层高,没有电梯。客户从靠院子的窗户探出头来对他招招手,喊道:“师傅,在这里!”
他昂起头,是顶层。好久都没有爬过这么高的楼了,站在楼脚,竟然觉得八楼竟那么的高。他有点犹豫,有点怯懦。他向上回应道:“是楼顶吗,这么高啊!?”
“师傅,是高了点,我给你增加搬运费!”
陈默心里很不高兴,他向来很烦客户动不动拿钱来说话,好像这世界上一切问题都可以拿钱来解决。其实,他也知道,这个世界的一切人类行为,都是离不开等价交换这个商业原则的。但他根深蒂固地认为,拿钱说话,就是对体力劳动者的最大不尊重。他不紧不慢地点燃一支烟,悠然地吸了一口,咽下了所有的烟气,然后尽量用平和的口吻对楼上喊道:“师傅,你能下楼来帮下忙吗?你必须从后面给我推住马桶!”说话间,烟气从口里鼻里随着说话的节奏喷了出来。
很快,是由高向低越来越响的脚步声。等楼上的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不仅一愣,觉得似曾相识。客户很随和地向他笑笑。
他将带着包装的坐便器挪到三轮电动车的靠边位置,并用一条腿顶住车厢,一免挑起车头。接着,熟练地攀好绳子,转身低腰,将两只胳膊伸进绳套里,并指点着客户等他起腰后,尽可能的推住坐便器的后背。
他开始迈向楼梯的台阶,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步都战战巍巍。爬到四层楼时,身后的客户建议他歇一下。说道:“师傅,您歇一会,楼太高了!”
“没事。慢慢爬,反正都得爬上去!”喘息声使他的说话显得很费力气,“许多年了,我都没爬过这么高的楼。现在的新楼基本都是高层,也都有电梯。”
然后,他觉得后背上明显地有了向上的推力。他心想,年轻的时候,背两个这样的重量,他一样上高爬低,眉头都不皱一下,可现在,老了,不服老不行了。他听到身后很粗重的喘息声。
他觉得自己的腿已经颤抖得厉害,汗珠已经顺着面颊往下流了,热乎乎地,像爬过脸庞的蚯蚓。他故意放慢脚步,一是为了让自己尽可能地平均使用力气,保持呼吸的匀称,二是为了让身后的客户松弛下来,避免跟不上趟的尴尬。
终于到了八楼楼梯口。在还剩两级台阶的时候,他转过身,慢慢地落低腰身,将坐便器放在了住户的房门口的楼梯平面上。终于可以直起身了,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支香烟点着,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哆嗦,觉得腿也像绷紧的皮筋放松下来一样,肌肉“突突”地抽搐。他冲着手里拿着一瓶水正向他递过来的客户,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大不如从前了,岁月不饶人啊!”
“是啊。师傅今年有50了吧?”陈默觉出客户问话中试探的口气,他知道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何止50岁,说65岁都一点不为过。他开始觉得客户是一个有修养,有同情心的人。
“58周岁了。在我们农村就要说虚岁60了。一看你是文化人,会说话。”
“嗯?”
“这个小区我很熟,是光华医药公司的小区。很多人我都熟悉。也常来这里帮忙干零活。”
“噢?”
“很早时候的事了。我在这个单位做过零时工,具体是在仓库搬运商品。”
“哦,那咱们应该是见过面,就说刚才咋觉得有些面熟呢?”
一时间,陈默被两人之间的对话牵绊着,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八十年代初期,陈默是最先觉醒的一代农村人。他在光华医药公司仓库谋得一份搬运工的工作。工资仅有正式职工的一半,还没有任何福利。陈默眼里有活,手脚勤快,能吃苦,不计较,很快就和储运仓库的人关系搞得融洽。后来。储运仓库水电、管道、屋面有了问题,他就鼓捣着去修理,结果,竟搞出了名堂。在工作第五年上,他拉上几个同村的人,自己搞起了水电安装、房屋修缮、居室装修,最火的时候,还拉出一队人马,干起了工程土建,专门承包建筑商的土建工程,慢慢地还成了气候。十多年前,他用手上积攒的钱,在城里给自己买了一套二手房。到儿子女儿成家时,又给儿子、女儿垫付了购房首付。这些年,他因为年龄问题,也就退出“江湖”,只作一些零敲碎打的工作,为自己和媳妇谋得一份维持生计的收入。
要说他有钱,比起有钱人他就是穷人;要说他没钱,比起和他一样的同龄人,他就是富裕户。但他一直都是干的凭力气吃饭的活路,上了年龄,没有了力气,就和社会有了隔膜,就沦为社会这个巨大陶轮上的边缘人。
现在,他仅有的一份工作就是为小区物业抄水表,收水费,每个月仅有1400元的收入。在这个100多万人口、物价水平并不低的城市,这点收入根本维持不了基本的生活。至今,他虽居住城市,但仍是农村户口,没有养老保险,也就不会有退休工资。他必须像父辈一样,活到老,干到老。一想到这些,他就很沮丧。为了能够在城里待下去,他想尽各种办法,争取多种工作。两年前,他通过朋友介绍在电器经销商和厨卫经销商名下兼职做安装工——就是为商家做售后服务。有活的时候,老板都会给他打电话,告诉客户的住址和电话,谈好安装报酬和收费,约定好安装时间,他就为客户上门安装电器设备或卫浴设备。
一想起大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就落得这样的结局,他就会觉得很委屈,很憋气,不公平,心中涌起一股无法消解的戾气,就像一直躲在暗处的猫,眼里发着绿光,看到的只有黑暗和漫长。
他多么需要一束光,就像孙女用手去握的那束光。虽然,人不能握住它,但它却能穿透黑暗,穿透蒙在心头的阴郁,使人获得期待未来的力量。
“师傅,喝口水吧!”客户递过已经打开盖的瓶装水,手里还捏着一只没有启封的口罩。
他接过水喝了两口。至于口罩,他没有接,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只已经有点污渍的口罩戴上。作为商家的售后,他知道应该遵守的服务规定,但他总是觉得,被客户提醒是一件很没脸面的事。因为在一个空房子里,只有他和客户两人,没有必要那么讲究。他察觉出不同阶层人们对于生命的不同认识。生活质量高的人因为对生活的眷恋,把生命看得无上珍贵;而生活在底层的人因为生活的逼仄,把生命看得无足轻重。
他低下头,不再说话,熟练地拆卸了旧马桶,然后,用尺子丈量了新马桶的尺寸,接着,吃力地将马桶挪过去放在安装的位置,用铅笔绕着马桶底边划了一圈,再将马桶挪开,将马桶落水口和下水管接口处的橡胶垫圈固定好,一蹲腰抱起马桶,这一次他必须将马桶直接抱离地面,准确无误地放置在塑料垫圈上。在确定马桶位置准确无误后,用卫生纸擦干净马桶周围的水渍,然后要客户用脸盆接来半盆水,倒进马桶,观察没有漏水迹象,确定没有漏水之后,才开始用塑钢泥密封马桶与地面的接缝。末了,他头也不抬地对客户说:“两天内不要使用厕所!”,便开始收拾工具。他一直低着头,好像从客户知道他在医药仓库干过临时工的时候起,他们之间就好像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实际上,这道屏障是陈默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这种本能反应,所体现的是他自己对自己生存现状的自卑,而自卑的本质是避免自己受到来自优越环境的伤害。
“陈师傅,我该付你多少工钱呢?”
他终于抬头,倏忽地瞟了一眼客户,又快速地将目光移开,说道:“你只需要付给我拆除坐便器和搬运坐便器上楼的工钱,安装费用由老板支付。”陈默停顿了一下,很用心地想了一想:“拆除坐便器的官价是20块钱,上楼的费用嘛,就给10块钱吧,一共给30元吧。”
“是这,陈师傅,我给你转50元。上这么高的楼,真的很感谢你!”
“……”陈默拿捏出很为难的表情:“这怎么是好?”对他而言,在别处总是跟人讨价还价,为五块十块的工钱要争执不下,现在,当陈默主动多给他钱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心里别别扭扭地,好像人家居高临下地低看了他。他最怕城里人怜悯同情里所夹杂的对底层劳动者的蔑视。但着实,他又觉出客户的真诚和善意,觉得自己的自卑情结对眼前客户这类人不免是一种妒忌和误会。
“陈师傅,你不要觉得我是施舍你,或者别的什么?家父在世的时候,一再告诫我,永远都不要亏待下苦力的人。”客户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把目光调整到和陈默对视的位置,“家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在世时在老家的集镇上摆小摊卖杂货,是个农民兼小商业者。他不一定比别人更富裕,但他做人有原则!已经去世快20年了。”
“哦,难得呢!”陈默并没有当着客户的面像以往那样急急切切地扫微信收钱。他故意装出并不急着收账的样子,以显现他对金钱的淡然。尔后,真诚地说道:“谢谢你!以后家里有什么修修补补的事,你就只管吭声!”
“我已经存了你的电话。对了,我想问你一下,你能干木工活吗?”
“具体是哪方面的?”
客户领着陈默在房间各处转了一圈,他的计划是,把客厅所有的东西腾空,在东西两面墙打上通顶的书柜,在中间安置一张小型会议桌,供朋友们来了喝茶聊天,阅读写作,探讨文字;在另一间屋子打造一张书画案,在东墙制作毛毡墙,专门作为书法工作室。然后,在另一间屋子安置一张茶台。最小的一间作为他的临时休息室。陈默要做的工作,就是将房子全部粉刷一遍,完成墙毡和书架制作安装,并换掉所有的灯具和门锁。至此,陈默才知道客户姓柴,名叫柴甦,早年从医药公司离职,已经是本市乃至省里小有名气的作家兼书画家了。
陈默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兴奋,而是平心静气地说:“如果你信得过我,这事就交给我好了。当然,也可以叫别人做预算,我可以参与公平竞争!货比三家嘛!”
“陈师傅,不那么复杂了,就你来做吧,这事就这么定了。工钱都好说。”
“那我先做个方案和预算,你给我一把钥匙,等装饰完我给你换把锁!”
陈默在门口停了一下,对柴甦说:“那个旧马桶,垃圾车里不能扔,属于建筑垃圾,留着,我来收拾!”
冬天上午十一点钟,阳光打在隔壁一米阳光小区的高耸的商住楼的上半截,非常地明亮醒目,甚至有点刺眼,但给人温暖的感觉。陈默站在楼下的阴影里,就更加渴望走出寒冷和阴森,走进阳光里。阳光离他是那么的近,那么的触手可及。他有点感动,感动于阳光的温暖,感动于生活的给予,感动于根植于人性的善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也许只有阳光能够照亮他脚下的路。
突然间,他似乎看到了小孙女就在某一个地方,伸出稚嫩的小手,一次次地握紧阳光……

 

老张家葫芦头泡馍馆,最多只有20平方米的面积,门的宽度几乎和间口的宽度相当。后边隔出一个操作间,外边的餐厅面积也就最多十四五个平方了。顺着东西两面墙壁摆放着六张方腿、本色、厚实、宽展——被故意做旧的颜色和做工粗陋的桌子凳子,显得复古、结实、可靠。也使整个店面有了某种沧桑感,烟火气。
墙上唯一的文字就是关于葫芦头的介绍,写到了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写到了葫芦头美味、保健功效和美容功效等等,看文字都会叫人嘴里溢满口水。
陈默面朝南坐在靠门口的第一张桌子上,他对面坐着王文清老师。他刚刚给王文清老师家修好了厨房漏水的下水管道。王文清老师也知道他就好这一口,还嗜酒,每次家里有什么事,就一个电话打过去,陈默就会屁颠屁颠地应着点来,凡事都手到擒来。但每次王老师给他工钱,他都不会要。他认为,他能认识王老师这样的大知识分子,是三生有幸。王老师过意不去,就请他吃饭,这个他很乐意,但要有酒。时间一长,陈默就和王老师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和酒友。有时候,王老师想听他说话,就叫他出来坐一坐。也有时候,陈默想说心事,也会约王老师出来坐一坐。当然,共同的话题并不多,但王老师喜欢听陈默家长里短的讲故事,一来打发了他退休后的寂寥时光,二来给他提供了了解社会底层人们生活的机会。往往这个时候,王老师就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他轻易不插话,只是偶尔提出某个问题。就像他当校长的时候,真恳地倾听老师们的意见,而很少高谈阔论。
他们常去的地方就是这家老张葫芦头泡馍馆。他们都喜欢这里的嘈杂、高喉咙大嗓子、还有猜拳行令声。对于陈默而言,这就最符合他的生活境况,对王老师而言,这就是人间的烟火气。
陈默总是夸王老师的酒好,说他这辈子喝过最好的酒都是王老师的酒,说他这辈子都给王老师送不了一瓶像样的酒。王老师对着他腼腆地笑笑,白净细密的皱纹里都洋溢着快慰和满足。他们用大玻璃杯喝酒,一碰即喝,不管喝多喝少,要的就是痛快,要的就是随意。
王老师点了三个凉菜,两碗泡馍。老板娘刚给他们端上一盘赠送的酸白菜,陈默就迫不及待地端起酒杯,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轻轻翕动鼻翼道:“好酒啊,好香啊!”
王老师依旧是笑,笑得天真烂漫。
陈默忍不住抿了一小口,微闭眼睛,就像突然间跌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在跌落中等待触底的疼痛。俄顷,冒出一句话:“有酒,才是生活啊!”他并没有等到触底的疼痛,睁开眼睛,眼里还停留着贪婪的光。他碰见王老师目光,赶紧低下头,花白的头发像夏天庄稼地里收获过后的麦秸茬子。
菜上齐后,王老师才端起酒杯,说道:“这瓶酒,是学生来讨要书法送的,今天就拿了一瓶,剩下的一瓶下次再喝。”王老师看着陈默陶醉的样子,“今天啊,我尤其想喝酒,也想听你讲故事,来,咱俩先走一个!”
喝着,两人的脸膛就起了酡色。陈默的两腮边原有的黧黑就更显现了。原来就大的眼睛,双眼皮显得窄了,好像酒都盛在了上眼皮里,眼睛就显得更大了,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水井。话也就随之多了起来。
“王老师,叫你王哥啊,这样亲切。我这阵子过的很不好啊,糟心哪!”
“为什么?”王老师问。
“你不知道啊,我有一个不争气儿子啊!”他转动着捏在手里的玻璃杯,看着酒液挂在杯壁,又慢慢地晕开。眼里就有了泪光。
“这话怎么讲?”王老师看着陈默就要溢出泪水的眼睛。
“我的儿子没有什么学历,也没有什么技能,就一个劳力,却不愿意下苦。王老师你知道,当今这个社会,年轻人没学历就很难有好的就业机会。我儿子呢,最开始去南方打工,在流水线上当工人,他嫌苦嫌累,干了一阵不干了。后来给人做销售,绩效挂钩,他东奔西跑,还算不错,那几年挣到一些钱。2015春节的时候,开着一辆新买的轿车,带着一个漂亮的四川姑娘回来了。那个时候,我高兴啊,觉得是金子总会发光,没学历下苦力也能过好日子。后来,给孩子在咱们的城市买了房,我付的首付。也给他们举行了结婚典礼。有了家,就算有了安稳的日子。可是问题来了,咱们的城市没有他们想要的收入,他们总想快点富裕起来。所以,他们又去南方打工了。再后来,结婚好几年了没有孩子,我门老两口着急,他们小两口也着急,在咱们这的医院看到了,说是检查结果儿媳妇有点问题,像这种情况,要想生孩子,应该考虑做试管婴儿。
可是,做试管婴儿哪有那么容易。儿子先和医院约好时间,再带着媳妇在西安唐都附近租了房子住了四十多天,各种检查,保胎,把我的一点积蓄全都搭进去了。但总算有了个好的结果。第二年,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眼睛黑湫湫的,又大又双,讨人喜欢。为了挣到钱,孩子生下两个月后,小两口又去南方了。但这几年南方的工作也不好找。他们两又去了宁夏、兰州、青海。最终,两手空空地回来,在家里靠打零工过了一阵,小两口竟然闹起了离婚。”
“为什么呢?”
“王老师,你是吃公家饭的人,自然旱涝保收,不愁吃穿,可我们这些人就不行了。每天醒来,都想着在哪里能挣到钱,没钱在城市里万万不能啊!”
“嗯嗯。”王老师不置可否地点着头,他不知道这时候说什么话才能不伤着陈默。毕竟他自己每月都有6000多的退休金,这种差别是不言而喻的。
“最后,闹到了法庭上,儿子倒好,留下一句话,他没有本事,养不活他们母女,媳妇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她提什么条件,他都同意。一台屁股,走了。人家要带走孩子,我不让,可是儿子让带走啊,你说,气人不?”陈默的声音越来越高,不过,在这样的小饭馆里,没有人会计较这些。陈默喝干了玻璃杯里三分之一还多的酒,像是要浇灭心中的那团燃烧的怒火。可是酒哪里能够浇灭火焰呢?他继续道:“缺席判决,孩子判给了女方,你见过的,都三岁了,该上托儿所了。那孩子是我和媳妇一手带大的,舍不得啊。后来,我送孙女去重庆,在涪陵区媳妇家附近住了15天,领着孙女玩了许多地方,那些地方,我从来也没去过,也舍不得花那些钱啊!可这次,我舍得了,我们爷孙的缘分也就只有这么多了。正是九月幼儿园开学,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孙女送进了幼儿园。我对孩子说,爷爷要回去了,以后想爷爷就给爷爷打电话,爷爷想你了也会来看你。孩子抱住我不肯松手,最后,在她妈妈的哄劝下,才进了幼儿园的大门,一步一回头,一步一回头啊!我是不容易哭的人,那一次,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啊!”陈默说着,眼泪就从眼眶挣脱出来,随之,是低沉哭声。
陈默脑海里一下子出现了和孙女朝夕相处的场景。她怀里抱着刚刚会笑的孙女,那笑像阳光一样灿烂;他用婴儿车推着看见世界上的一切都觉新奇的孙女,教她认识花,认识鸟,告诉他天空有多高,有多大;他手牵着刚刚学走路的孙女,告诉她走路不能急,要一步步走稳;他用自己开了许多年的五菱面包车,拉着已经能够懵懂地看世界的孙女,去看阳光,告诉她,太阳一出来,黑暗就被赶跑了,世界上的人就要开始工作生活了。可是,现在,孙女没有了,他只能在内心想她,猜测她长高了,长大了,瘦了还是胖了。他经常一遇到和孙女一般大的孩子,就停下脚步仔细的看,仔细地想,直到孙女的模样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王老师举杯和陈默碰杯,他希望一杯酒下肚,能够减轻陈默此刻的痛苦。
陈默终于忍住哭声,继续道:“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通过微信视频看见孙女,可才几天,视频就打不通了。我试着打电话,电话已经成了空号。我知道,人家肯定是要断了我们和孙女的念想。现在,我不光失去了孙女,也不知道儿子人在哪里?”
“你后来去过重庆吗?”王老师问。
“去过,人家已经搬家了,孩子也不在那个托儿所了。我是和媳妇两个一起去的。媳妇哪个哭,嗨!别提啦!”陈默抿了一口酒,一声叹息,哈出浓浓的酒气。
“你现在也不知道儿子在哪里?”王老师再问。
“是,都大半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陈默的话说得绝情,似乎要宣泄出心中蓄积已久的愤恨。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恨谁?恨什么?这一生,他常常愤恨自己没有生在城市里,没有给儿子接受好良好教育的机会。
在他的人生里,他就是靠诚实劳动而活下来的。一个人如果自己不努力,怨恨别人有什么意义呢,别人不会把馒头和肥肉无缘无故地端给你吃。农村有句骂人的话叫做:别人把馍往你嘴里塞,你也得动一动嘴啊!在他的意识里,人必须像动物一样去觅食,才能够活下去。
王老师深深叹了一口气:“嗨,你也别太伤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完这句话,他侧脸看见一只苍蝇扑向灭蚊灯,发出“啪”的一声,跌进灭蝇器里。他不自禁地端起酒杯,举起来向陈默示意,自个喝了一大口。
过了饭点,饭馆里就剩下陈默和王老师两个食客了。老板娘和陈默、王老师是熟人,就拉了一条凳子坐在桌子的顶头,从吧台拿来半瓶酒,拿来一只杯子给自己倒了,又给王老师和陈默也添上,举起杯说道:“陈大哥,你也别再难过了,其实一家不知一家难,活着没有容易的。来,妹妹陪两位哥哥走一个!”把杯子里的酒喝得点滴不剩,接着道:“就说我吧,我们家不光有年近70的公公婆婆,还有一位80多岁的奶奶,,他们都是农村人,没有收入,前些年,跟着我们来到城里,现在婆婆检查出癌症,要化疗,要吃药,奶奶痴呆,人都不认识。我们眼一睁,就希望今天生意能好。可生意这事,那能够按照人的愿望来呢?我们得咬着牙往前活啊!谁都有伤心的事,是不是?但我们不能老想伤心事!老想伤心事,生活就没了奔头!”
老板娘三十来岁,长得漂亮,见人总是一脸笑容,生意做得活道,远近食客都叫她“葫芦西施”。他几句话,打破刚才沉闷的气氛。
“是啊,没有谁活着是容易的,除非家财万贯。熬吧,熬过一个坎,也许下一段路就会好走些。有句成语叫‘否极泰来’这个成语出自《周易》,是64卦中的两个卦名。‘否’呢,是不好的卦,‘泰’呢,就是好卦。这个成语的意思是说,厄运到了尽头,好运就会来了。换句通俗的话说,就是情况坏到了极点,就会像好的方向转化。”王老师端起酒杯提议三人一起干一杯,“愿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所思所愿,梦想成真!”
陈默眼前出现了一道光,孙女伸着稚嫩的手,努力地捕捉它……
那道光像极了锋利的刀锋,划破了他心灵的甲垢,隐隐作痛。

 

陈默干了大半辈子的活,但却没有自己名副其实的公司。他多半的时候是单打独斗,挣一点养家糊口的小钱,也有挣点大钱的时候,那就是挂靠在别人名下,转包别人的工程,说大钱,也就是一次挣个三五万元而已。但这些年,做什么活都不容易。就公家而言,三五万元的工程都必须招标。为了争取到工程,他有一阵就花钱买别人的资质。可后来发现,花钱买的资质也不一定能中标。招标的过程也相当的复杂。表面上看似公平,实际上决定中标与否的并不是资质,重要的是看你和人家招标的单位有没有关系,更直接地说,是你跟单位的掌权人有没有交情。换句话说,招标就是资质掩盖下的利益交易。你手中有越多的资源,你中标的几率就越高。从五年前开始,他基本上就没有接到过一个像样的活,他自己觉得好像一下子从某种关系中脱离了,和社会,和过去的各种人脉完全脱离了开来。 甚至想找关系干一个临时聘用的工作都是困难的。他有时候弄不明白,他能吃苦,不计较,干活尽心尽力,却也没有人愿意再和他打交道。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有一天,他在街道碰见了某单位退休的行政部主任,他过去在哪个单位干过大大小小的许多修缮活。可现在,只要有活,现在的年轻主任也通知他去投标,议标,可是他却最终没有中过一次标,最伤心的一次,是他的标的仅仅高出别人1000元,一个给仓库翻新屋顶的16万多的工程就差肩而过了。
碰见的这位主任和陈默打过很多次交道,这个人的做人原则是绝不收钱,最大的特点就爱喝酒,当然,酒要有点档次。所以他们俩也称得上是酒友。
“怎么样,现在还在我们单位干活吗?”
“早不干了,你离开以后,我就基本退出了。现在啊,已经不像老哥你管事的时候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嘛,能理解。我们这一茬人还讲个责任、质量、原则和公平,可现在的年轻人,讲究的是实惠,是关系!”
当然,老主任不说这话,陈默心里也明白自己退出公司的原因。不啻年轻人的观念变了,更重要的是单位管理严格了,还有自己年龄也大了,落伍了。一个人的边缘化,首先是自身能力和观念的边缘化,还有技术进步对市场需求的大幅挤压和利润缩水。从这些方面考虑,每一个人退出人生舞台,只是时间问题。
“这不能全怪谁,只能怪我自己老了,缺少实力,错过了许多竞争的机会。”
那一天,他和那个主任站在路边聊了许久,到最后,都觉得人愈老,愈难活。和老主任分手后,他看着老主任有点驼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看见主任阳光下拖着的背影颤抖了一下,他心里就针刺似地抽搐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影子跟着老主任走了,一个老迈的自己,战战巍巍地正朝着光走。
活下去,对于陈默是很重要的。在社区的兼职也就一个月忙三五天。其余时间只要没有其他任务,所有时间都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所以,他就想尽一切办法,多干活,多增加收入。因为除体力之外,他已经没有什么优势的资本可言了。他也不知道,再过几年,他连体力也没有的时候,他将怎样活下去?
前年冬天,他得到一个消息,在小区看暖气交换泵的李师傅因为搬家到了城市的东边,说是家离得远,不想看交换泵了,问他愿不愿意看交换泵,要是愿意,就去找人给领导说说,刚好也能兼顾小区收水费的工作。陈默认识管事的物业公司经理,但觉得自己说没把握,怕人家一下子就将自己给拒绝了。后来他想到了找他给干过活的、原先在物业公司所属集团的董事长给物业经理打招呼。董事长当着他的面就给物业经理打招呼,让尽可能的叫陈默在供热季看管交换站。物业经理满口应允,说只要老李不干,就一定让陈默干。还说,就这么点小事,哪用得着董事长出面。陈默心里热热的。一直等到冬天供暖了,陈默也没能得到这个工作。后来,陈默才弄清了,那个老李还继续看管交换站,但只是名义上的,平时,人却不再来上班了,只是在领工资的时候闪一面。实际的看管人,却是小区的物业主任。真正领工资的实际上也是小区的物业主任,但他猜测,老李一定也是从中得到了一些利益。暖气交换站的看管时间每年只有三个月,每月800元工资。但陈默想干这份工作,三个月2400元对他而言,也是一笔很管用的收入,他真的很需要钱。
有一天,王老师碰见他,问他看管暖气交换站的事怎样了,他耷拉着脑袋,毫无生气的回答:“黄了!”然后就看着冬天早上远处的阳光,那时的阳光像失血的产妇,惨白惨白,冰冷冰冷,不禁使他打了个寒噤。
去年夏天,王老师帮他在他侄子的工厂找到一个给车间彩钢板屋面刷油漆的工作,因为是私企,人家生意也好,只要求干好活,钱不会亏着他。这是他几年来都没有接到过的大活路。
因为是王老师侄子的工厂,陈默就想着一定要把这但活给干出色了。于是,他约上王老师专门去工厂进行了实际考察,并根据天气预报确定了大致开工和完工的时间。这次考察,使他眼界大开。他以前只听王老师说过他侄子搞机械加工,但不知道工厂的规模这么大。并排有四个标准车间,一栋五层的办公楼,楼前有一个很大的草坪,还有一个带雨棚的停车场。现在要刷油漆的车间只是四个标准车间的其中一个,面积最少在1000平方米往上。他心中大喜,只要这单活做好了,那就等于在王老师的侄子工厂立下了口碑,也就是合作的良好开端,加之王老师的这层关系,不愁以后没有活干。他甚至想,有可能的话,他还可以包下整座工厂的管道、水电维修。回家的路上,陈默一再感谢王老师,说完工后要好好感谢王老师,挣得的利润里也有王老师一份。王老师笑着摇头:“老弟啊,我可跟挣钱的事没有关系啊!你啊,就好好把活干好,机会难得,这单活干得好,以后少不了有你活干。我是诚心帮助你!”王老师突然话锋一转,表情严肃,加重语气道:“记住,我的帮助是友情,可不是同情!”
回到家里,陈默就和媳妇忙了起来,先从熟悉的油漆店赊账购买了油漆、刷子、砂纸、口罩、手套,又添置了角磨机、切割机,再从朋友处借来了气泵和喷漆枪、电焊机等施工设备。施工人员除他和媳妇外,又落实了3名临时帮工的亲戚。万事俱备,单等开工。
开工后的前期工作就是对车间顶棚和彩钢瓦进行修整,对生锈的地方用砂纸打磨,对油漆脱落部位铲除清理,不平整的屋面要进行整形,还有几处大的裂缝处需要焊接。
八月份,正是暑期,蹲在彩钢棚上,上晒下烤,阳光就像无数根锋利的针,火辣辣地扎进人们的身体,把人们体内的水分不断地释放出来。每个人都有擦不干的汗,喝不够的水。汗水跌落到彩钢板上,就“刺啦”一下,倏然消失,留下一个圆圆的带着齿痕的暗印,析出浅淡的盐分。
高处作业,最重要的是要做好安全保护。每一个在屋顶上作业的人,腰里系着一根绳子,戴着安全帽,阳光下,就像是几只觅食的蚂蚁,斜着身子在屋面上忙碌。陈默的媳妇一个人在下面,递工具、送材料、不时给屋顶上的人用小铁壶吊上去茶水。有那么几次,陈默看见卸掉草帽的媳妇,脸膛通红,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反射着干涩的光,他的心有点痛,媳妇跟了他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马上就55岁了,还得跟着他打工挣钱,他对不住她啊。她如若是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也许已经过上了衣食无忧的退休生活。这就是命运啊!话说回来,谁又能够把握自己的出身呢,谁不想投胎在富裕之家呢。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啊。不是有句话叫做“尽人事,听天命”吗?他知道那意思大概是说,尽心尽力去做事,能否成功,还得顺其自然。他想起来了,这话是王老师说过的,意思也是王老师讲给他的。有人向底下喊叫关掉气泵开关,说喷枪嘴堵了。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把一处接缝打磨得白光发亮,在阳光下犹如一条脱干水分的蛇。
在临近完工的前一天下午,他要处理屋檐水槽油漆喷不到的地方,这种危险的活,他肯定不会让别人来干。他蹲着顺着屋面由高处慢慢地滑到屋檐口,将安全绳子紧到身体不致掉下屋面的程度,圪蹴在屋檐边用油漆刷子给导水槽刷油漆。屋面是蓝色的,天空是蓝色的,蓝色延展成阔大深邃的海,他蜷曲在屋檐边,就像一个早起赶海的人,沿着海岸线打捞海产品,又像是一个匍匐在悬崖边的人,在努力的采撷珍贵的药物。不管从哪个角度理解,都会诠释生活的艰辛、不易、无奈和辛酸。
忽然,脚下一滑,头直超前蹿。他身体本能地猛力地向后挺了一下,如鲤鱼打挺一样站了起来,但还是仰面朝天地摔倒了,然后就头朝下,脚朝上整个身子悬挂在了屋檐边。世界在瞬间就颠倒过来,被阳光搅动的带着火焰的灰蓝天空,深不见底,他的身体轻盈地朝虚空而去,快速融化。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几秒钟之后,她听见了媳妇和众人的惊慌的喊叫声。接着他感觉到腰背部有很灼热的疼痛感,这种疼痛很快地传遍全身。他亦感到了心脏的剧烈跳动,汗珠也从脸颊往下掉。
毫无预兆地,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道光,不,是一道斜射的光柱,正打在他卧室的门口,小孙女伸开稚嫩的手,试图握住那光。
接下来,他觉得身体一下子飘忽了起来,变成了一朵云。光越来越亮,他确定,他永远也握不住那光。

(此文刊于《延河》2023.10月总第7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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