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思想的人都很寂寞,幸好还有中文可以读…

文艺天地

我和许多人都讲过这个故事。

在纽约的时候,有一天,我跟着在《纽约明报》当总编的朋友到他远在宾夕法尼亚的家里。我和他无话不说的,所以我们躲进他的地下室。

他跟我讲他父亲的故事。墙上贴着父亲的小楷,他曾经是民国时国立武汉大学的中文系教授。

然后他突然痛哭失声。他自己是学历史的,匹兹堡大学许倬云的高足,他父亲的家学渊源。可是在美国几十年之后,他的儿子,已经连中文都不会说了。



我沉默良久,无以宽慰。

没有人能够责怪他,或者他的孩子。我们的人生大概就是这样,你只能被生活推着走,连一点父亲的遗脉都留存不得。

大约我们都可以被称之为数典忘祖的人。我们这些号称以文字为生的人,写不出一首工整的七言诗,填不了一阙有意义的词,连陆机的骈体文,我读了好多遍都没读懂。

我们有什么资格谈中文呢?

许多年前我曾经主理过一份杂志,名字叫做《书城》,职位是编辑总监。想想那个时候沈颢真是小气,连个主编的位置都不肯给我。

但那大约真是黄金一般的岁月。我去约稿的人,有李欧梵,孙康宜,哈金,陈宁,王德威,还有刘小枫,那个时候他还能写出非常优美的中文。

我忘了是谁,沈颢还是我,给了这个杂志一个 slogan,叫做 ” 再现文字之美 “。

但是沈颢写的那篇发刊词真好啊,《有思想的人都很寂寞,幸好还有好文章可读》。

你当然可以想见那是多美优美的往事。在中文世界里最会写字的人,聚集在一个地方,用最美的语言,讲述那个时代最美好的事情。

那时我没有别的心思。文字之美就是我内心中的向往。所以我拿文字的尺度,去衡量所有给杂志写稿的人,无论他有多么宏伟的思想,或者显赫的声名。

最起码我没有辜负沈颢,也没有辜负那个美好的愿望,虽然只有半年的时间。

我后来在《万象》邂逅冯象,在书店邂逅史景迁,在美国邂逅萨尔曼 · 拉什迪的时候,都是这样的狂喜的心情。

但是我们大约后来就失落了这所有的一切。不喜不悲,不嗔不怒。在一个末法的时代里,连人类最根本的尊严都可以抛弃的时候,讨论文字的尊严,未免是一件太过奢侈的事情。

我第一次看见田晓菲的《秋水堂说金瓶梅》的时候,震慑之心无以言表,那是我第一次脱离开情色而看见金瓶梅的慈悲。但是之后我非常坚定的一个认知是:我们所生活的时代,就是金瓶梅的时代。

所谓的末法,未必是毁丛林,灭僧尼,烧经书。这些肉体上的消灭,在历史上从来不过昙花一现,最终史家都把三武一宗写死了。在过去数十年里,是对欲望的全面放纵,把人性中最基底的丑陋宣扬出来,并且把它正义化。

我们无休止地追求经济的增长,科技的进步,生活的享用。对于思维的匮乏,文字的糜烂,文人的困顿,毫不在意,纵声讥笑。

你不能做别的事情,一切的目的,都是肉身的满足。当欲望侵袭内心最底层的细胞的时候,索多玛就成为世间普遍的形态。

你以为交易可以永恒地进行下去,可是时间行进到今天的时候,浮士德已经开始来收取它所需要的所有利息。

我们今天所经历的所有一切,都不过是在偿还交易的利息而已。西门庆的清河县一定会一片狼藉的。欲望的翕张从来不会有别的结果。

文字的毁坏,其实不过是文化毁坏的一个外相而已。社交媒体、粉圈、小粉红、超话、自媒体、战狼,次第而来,把中国的文字一次次地践踏下去,变成了低幼化、敏感化、废话化、失去创造力,只是这场中国人以灵换肉,以灵魂交换繁荣的一个结果。

因为当你以文字和语言作为交换金钱的时候,只有越无耻,才能越富有。微博、抖音、快手、自媒体,哪一个不是在比赛无耻和恶俗?



中国人精神追求失去了底线而已。

王左中右是我的朋友,我当然赞成他所有的判断。中文不是大约的确已经死了。它死了很长时间了,尸体都已经腐烂了。

但是不知道他是不敢说,还是不愿说。死因就是这场长达 40 年的交易。

我最近在听山东大学的左传课。晁岳佩老师非常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讲解《春秋左传》。真美啊。

不仅仅是文字啊。周公所设立的礼仪制度,圣人在字里行间的幽微之处,那些乡野鄙俗的自我约束,婚丧嫁娶的情感婉转。这是中国人之所以成为中国人的内在理路。

不是因为这个民族无法伟大,而是因为这个民族束缚重重。

你看看,哪怕只是松了一点点绑,我们就可以看见 20 岁的年轻人写出美好的柳公权,30 岁的学者谈论魏晋清流,40 岁的专家重拾左传,50 岁的作家进入世界,60 岁的科学家响彻世界。

我们这一代人肯定是没有希望的了。我们在小的时候没有上过私塾,所以长大了读不懂尚书和文心雕龙;我们也不敢去深入探究圣人的微言大义,更不敢去触碰润之伍豪的奇闻轶事。

下一代人有没有希望我也不知道。但是看着 90 后 00 后一幅颓唐无知的样子,我对他们基本上鄙夷多过于期待。我很能看见一些有着冀望与迷惘的眼神,但是非常不幸,你们所生长的土壤都带有强大的毒性,你们大约连超越我们的能力都没有。

所以怎么办呢?如果连下一代都不能期待,我们还能期待什么?

每个人都喜欢刘项原来不读书这句,但是我其实更喜欢它的前面两句: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3000 年了,春秋还在,左传是从墙壁里挖出来的,苏东坡是抹也抹不掉的,纳兰词也会永恒地在那里。

你我都没有什么好哭的。从历史的角度上说,我们这一代废了,我们的下一代也废了,再废一代好了,总归有一天中国人的孩子会重新捡起左传、苏学士和纳兰容若。小楷会有人写的,圣人会有人传继的。

借用沈颢的话说,有思想的人都很寂寞,幸好还有中文可以读。

我们捐此残躯有什么好可惜的,我们原本不过是摆渡的人。我们曾经僭妄地以为我们可以成为渡到彼岸的人,现在想想,成为一个摆渡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王兄,耐心点。我们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告诉孩子们,中国很美,中国文字很美。你们要记住。

其它的,还有一句话。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等着便是。

(全文转自微信公众号清川书房,原文已被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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