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天气中的味道》
伪装者自白
我是伪装中的一员。黑暗又升起来了
就像月亮升起来了。诺大的世界里
哪一根针尖可以挑出手指上的刺
说到那根刺,就要回到山冈上的灌木丛
哦,羊群经常到灌木丛去
里面生长着鲜嫩的牧草
还有刺棵上红色的浆果
当我们谈到脆弱时,仿佛身体中有刺在生长
当我们谈到超脱时,脚底升腾起朵朵白云
是的,我步入了那片灌木林
步入了你们曾在此搭建营地时的原址
这里曾是古代战役的营地吗
黑暗中飘来了无数的幽灵
他们无形无踪,但可幻见曾经的战袍
也可以幻见在战乱中奔逃的舞妓
时光久远了就是百年
肉体萎谢后就安悟于尘埃
像一只蝴蝶蜕变吧
一根刺不会要了我的命,光芒仍在游走
一颗心不会死亡,因有茫茫无际的屏障
伪装吧,当你的双手颤抖时
要伸展开双臂,手像血液般需要舒展
走过那片灌木丛,我的心便开始惊叹
倘若不远处有一只野兽走出来
你是想看见它肉身皮毛上的斑斓色泽
还是想走上去,与一只饥饿的野兽对峙
树冠之上的阳光在游离
那只困兽也在游离
我的意念也在不断游离出去
身体中的那根刺忽儿扎痛我
忽儿又不存在了
只有那片野生灌木中的羊群们
蜷于红色浆果下
羊群们在咀嚼鲜美的牧草
很显然,这片区域远离锈铁味
远离着从机器人手中消耗掉的一股电流
远离着聒躁者的嘴唇
我是幸运的,在此停留的时间中
从我额前飞过了一只蝴蝶
目送它消失的过程,已让我腾飞
剪刀下的魔法
剪刀是用来舍断的
当一把剪刀下出现咔嚓声时
我们的脐带断了,在一个肉体出世的日子
胼带上有血腥味,之后,尘世间的味道
扑面而来。剪刀,是利器
当它面对一匹布,哦,也是面对人或物
剪刀下出现了尺寸学
在美学中,尺寸有深有浅,有长有短
在无数辗转不尽的日子里
我们都会想起了一把剪刀的魔法
宛如坐在山冈上观测一条河流的波涛
波涛有黑白,也有一碧蓝、青黛色
剪刀下脐带断了,这初露的生命
显示了生的新机,它将独立的肢体挺立
剪刀下锈迹已无生长的天气
我们使用着剪刀时,庄稼地里的麦子
正在悄无声息中生长。剪刀是用来抑制
妄念的,正像爱神是用来秘酿幻生幻灭的
一堵堵乡村的土墙又历经了时间的洗礼
书本又历经了朗读者的音律
火焰使我们温暖后,又冷却了四肢
正像佛经,只有彼岸者才回过头来
看见了来自东西方的日出日落
剪刀上下,是天空和尘埃
是眼眉和足踝间求索的光明
当剪刀下出现了魔法,婴儿已啼哭过了
一匹布已按照尺寸成衣
当剪刀下出现了魔法,小鸟已飞出巢
精灵们自由的穿越着人间舞台
我站在幕后,热泪已出眶
几滴泪水,奔出眼眶
奔下面颊,用几滴秋雨般的力量
将奔向河池,山涧,急流岸滩
何谓人间净土
那麦子上的风,是清风,是从满眸欣喜处
升起的风。天地从夹缝中冉冉升起了地平线
一个人的痛苦消失了
众生的嗔念妄想执着消失了
那河流上荡漾的波涛,是魔咒吗
云朵三分钟前是灰蓝的,转眼以后变白了
就眼前来说,我们不再惧怕
那从天边涌来的惊雷
不会再惧怕时间中翩翩起舞的幽灵
那从胸窝口长出的树叶,归根结底是绿色的
绿色中有果实,家门口有帆船
手牵手可以通灵
当万物都栖息于这片净士后
战乱消失了吗
车站、地铁、银行、医院、学校
乡村、小镇、县城……众翼飞翔
有人类的呼吸声。何谓人间净土
当满身汗腺的生命,奔向一口浴池时
也正是原始森林中的野兽们戏嬉时
当我们不再有敌人时,也是钢盔兵器
在人类的博物馆进入安魂曲之时
哦,何谓人间净士,我弯下腰
触角之下,花瓣飘落
穿裙子的妇女们和放下盔甲的男人们
都在岁月中弯下了腰
我们以弯下腰的姿态接近了死亡
我们以弯下腰的姿态又获得了再生
一只鸟的气象,划破了窗外的视线
一个人的生活,比如一滴水融入了波浪
如果有一只暗盒肯收藏我的指甲
如果有一只暗盒肯收藏我的指甲
那一定是一只红色的暗盒
它是从水上漂来的。当它漂流时
我也在漂泊。那是我出生以后
最为自由的日子,整个身体都没有枷锁
哪怕脚力碰响了一堆锈铁
我会设法绕过去或者跨过去
要绕开一堆锈铁,首先是你的心跳
要追得上一只雀鸟腾飞之前的速度
你要像看见一只鸟衔起一米粒那般欢喜
要从锈铁上跨过去,说明一只鸟拍翅前的勇气
使你看见了天空。我们周围有海洋陆地
也会有一只蝉银白色的翅翼
地球是转动的,爱情是以幻念升降的
你或我会用不同姿态绕开和跨过一堆锈铁
当我们累了的时候,开始坐下来剪指甲
将剪刀下的指甲收藏在一只暗盒中时
我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墓志铭
一双手的触觉,就像心跳
一只暗盒中波浪起伏,就像我坐在你身边
有些人向死而生
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死亡于我
就像指甲落地,新枝重又召唤我远游
一些死了,另一些人活了下来
那么多人诵颂着新符
就像那么多人涌向了火车站
行李箱无论是四个或两个轮子都在滑行
当它们陷在坑中时,也能越过泥浆
㓉着,是如此的心高气爽啊
当我们看到一口古老的盐井
就像找回了家谱,台阶,瓦檐上的鸟巢
总有人向死而再生,在石缝中找回的羽毛
仅此一根,足可以让你的翅膀再生
光明善好
天亮了吗?真好啊
在剥离开锈迹斑斑的链条以后
光明善好。九十多岁的母亲
撑着拐杖,站在花园中
她伫立,做操,追忆,以此生活而荣耀
微风吹拂着她的满头银发
是的,光明善好
九十多岁的母亲,撑着橡朩拐杖
仰头,目送、迎接,她一生的历史
还未抵尽头,我就能每天看见她的银发飘动
看见她在鲜花丛中安然踱步
一个人,她已经安心入寝
羊,跑到厩外去了。眨眼间
一只羊就跑到村庄外面去了
羊,独自跑到山坡上晒太阳去了
这一幅风俗画很美很诱人
它在低矮的天空下移动在窗外
移动在渐蓝的天穹外面的山冈之上
衣服,从柜子中出来了。转眼间
它就遮盖住了的锁骨、腹部
内肋在游动,它支撑起了这新的一天
离开你到底有多长时间了
离开你们以后到底有多长时间了
一只羊,悄无声息的在山坡上晒太阳
咀嚼着满嘴的青草味。它孤独吗
穿上了衣服,它已经遮蔽了
身体的疤痕。一个人,因游荡而
看见了一只羊,同时看见了天空中的鸟翼
我们是这天底下带着灵魂的人类
因而,我们将目光投掷在尘埃上下
一只羊在落日中回家了
眨眼间,它跃进了厩栏
天空中的鸟翼合拢了翅膀找到了暖巢
天宇清朗,大地芳芳
一个人,独自一个人,她已经安心入寝
帐幔又升起在荒野
帐幔又升起在荒野
找到了水源后就可以在此安心居住
三角形的帐幔支立在一棵黑色的栗树下
树冠深郁,让眼眸在刹那间迅速的休息
这里远离着人类的谋权术
远离着书斋中的哀婉
远离着杀戮、仇恨、碎片和咒语
几只野免在五十米之外窥伺着
几只松鼠在训练着从树根下
爬到树冠之上的技艺
艺术,在此地就是一次虚无的休息
诗歌,在此地就是一次温柔的怀念
一顶顶帐幔又升起在荒野
躺下,潮湿的地气开始沁入了骨髓
躺下,在干净的腐植叶上是肉体的涅槃
梦见了水,它正在脚趾下流淌
梦见了鱼,它正在波涛中戏嬉
梦见了一个人,原就是自己的灵魂
在此居住,再无痛不欲生的证据
荒原上的帐幔在黄昏前夕终于迎来了秋风呼啸
人世莫测,就像秋风的呼啸
就像秋风钻进了帐幔唤醒了人的肢体
秋风呼啸,人站起来了
我们绝不会错过,这天下的一场拥抱
何谓爱情
让我们在闪电来临前夕
走过那片秸黄色的麦地
肩膀上没有承担辎重
因为在远离战乱的麦地里只有两个人
消谴、屏息,微风拂面
直致闪电来临之前,两个人
都未曾触抚过大地上的碎片
哪怕是花瓣飘落,也是一幅美景
闪电来临,手与手触抚到了青筋兀立的道路
面颊紧贴面颊,仿佛月光与太阳相拥
何谓爱情,一幅移到眼前飘忽不定的风景
走出一男一女,我们或他们
都在闪电来临之前在麦田中漫步
为什么要在闪电来临前夕在麦田中漫步
因为麦秸黄色有那么多致幻的气象
使一男一女在麦地中走下去
麦田有多远,他们都可以朝前走
直到闪电来临,这是一场致幻的最高魔法
当我们不再谈论一条河流的去向
当我们不再谈论一条河流的去向
我们已经偏离开了一条河流的位置
湍流离开了耳朵,蓝花色的礁石不见踪迹
喝着一杯不放塘块的咖啡
这是北回归线途经的一座县城
它更像是一座旧城堡,出产的大米
是深紫红色,蕉糖是黑色的
当我们不再谈论一条河流的去向
三分钟之前的仙境消失
已随那条柔软而骄傲的河流焕散
剩下的是去拜谒北回归线中途经的县境
它出产的大米是深紫色的
就像它的前世古堡中女王的战袍的颜色
它出产的蔗糖是黑色的
品尝它的甜,仿佛是熔浆沁入了舌尖
当我们不再谈论一条河流的去向
只因为我们途经了一座失去的城堡
无论是深紫色的大米
还是一块块黑色的蔗糖
都是我们旅途中另一条传说中的大河
好吧!总算有了交待
此刻,置身于这座古老的城堡
才发现,我们的在场将意味着我们的消失
天气中的味道
这味道扑朔迷离,像是我开头的长篇小说
打开的抽屉,这琐碎的收纳箱
是用右手打开的。洗过的床单从露台
移到小阁楼,因为又下雨了
又下雨了,这令人抑郁的天气
会将语言隐藏得更深。譬如沙岸砾石
一部份裸露,另一部份并不露面
天气的味道,除了来自抽屉中的琐碎
也来自小阁楼中床单的潮湿
尽管如此,穿着红衣裙的女子
穿过了一条灰蒙蒙的街道。她肩膀上的包
仿佛是一只摇晃的黑蝴蝶
在阴雨的街景中,这位女子身体上的
黑色或红色,是她头发的黑
挎包和高跟鞋的黑。而她的长连衣裙的红色
像铺展出褶皱的,被我所遗忘的故事
天气中的味道,说不清楚的
是带着冰块的冷,它使牙齿开始沉默
而舌头藏在口腔中,犹如藏在温柔的抚摸中
此刻,并不期待热烈的焰火
此刻,并不期待热烈的焰火
这是接近怒江大峡谷底部的灰蓝色
在石头林立的版块中出现了一座佛刹
我因为看见了下午四点半钟的太阳
而看见了阳光正移动着光影
在寂寥的顿足中,你会跟随光影继续前行
此刻,最适宜忏悔或祈祷
忏悔,最好远离曾经的过去
最好远离你居住过的房屋以及你生活过的区境
因为,当你准备忏悔之时
也正是你的目光移开了光影中的飘渺
看见大地如色空般的安祥
此刻,最适宜忏悔以后的祈祷
当忏悔之语使你的身心重新历尽了
一条布满砾石的道路后
生长着向日葵的山坡上,迎来了你
孤寂的你。一群雀鸟钻进了向日葵的山坡
就像你从忏悔中终于走了出来
此刻,最适宜祈祷
最适宜用轻风耳语
告知那些往峡谷上行走的灵魂
证据就在这里
证据就在这里,松枝们摇曳了
整整一夜的黑暗之后,突然静如冬眠之蚕
不再捉萤自缚,时间,像离缰之马
获得了一块葱绿的牧场。如有一场
干净的雨,从天空落下来
灰尘将被覆盖。这个证据鲜活生动
说明万物万灵,无法分离
证据就在这里,沿着你的尺度
测量出长或宽,就看见了深渊中的幻像
幻像,从不出入你居地的台阶门槛
它转而即逝,像一群鸟踊跃
又像羽毛濡湿,使辽阔的宇宙
不得不幻变成一本书,就像你枕边书
陪伴了昼夜。证据就在这里
就像农人在春播,就像谷粒被鸟衔起
在它们之间,惟有时间可告知
在你惶恐的岁月里,光阴中穿梭着
尖锐的剑锋,穿梭着一具具柔软的肢体
证据就在这里,惟有语言可以沉默或吟颂
她迷失的或找回的
她迷失的或找回的,是磁铁吗
一块磁铁如捂在手掌心,是否会携带她
私奔。此刻,她正诵读《地藏经》
此刻,她的影子是一棵树
是安居于山冈丛林深处的一棵树
从地心引力深处,她迷失的,也是一棵树
失散已久的方向。迷失,是长久的
惟其迷失,使她靠近了一把生锈的镰刀
这把为万顷麦浪而荡漾的镰刀
曾风情万种,在它锃光的咔嚓声中
金黄色的麦秸倒下了。而生锈的镰刀
会让她找回昔日。旅途空旷,茫无尽头
这是她磁铁的一部分光热
是拐过湾岸之后,看见的一座岛屿
而此刻,她如靠近岛屿
就该放下镰刀。昔日与今朝
近在咫尺,大海用其波浪之心
使她再度迷失。天亮了
她穿着睡衣,从迷失或找回的梦境走出来
一块磁铁,并不在手掌中央
它去了哪里?有人正叫唤她名字
是谁在早晨微光中唤醒了一座内陆的版块
私奔者
与谁私奔?当身体中的内陆
只剩下了一座孤岛。衣裙依旧裹紧了
苍茫,如麦地收割以后的荒芜
她屏住呼吸,不想再惊动云霄深处的翅膀
她屏住呼吸,仿佛抬头,突然看见了古刹
私奔,需要什么?就像一首诗
从露水中融触了眼眶热泪
这是海拔九百米的热带,置身于甘蔗园
彷徨于一条蟒蛇几分钟前盘桓而去的沟渠
这是海拔六千米的寒带,置身于冰川峡谷
迷失了亿万年前空旷中奔腾的精灵之语
私奔者,松开了手
人,可以为一根绳索而朝着天际攀援
人,可以为一本书而在屋檐之上迎送天籁
与谁私奔?微生物在地球上奔跑
她看见了巨兽闪光灿烂的皮毛
她看见了酿造琼浆的圣人正迎风而逝
私奔者,不再是男女性别
不再为爱欲而在烈火中永生
看吧,那些朝着冰冷的寒川带上升的灵魂
看吧,那些朝着温暖的热带而下降的灵魂
耳语
当他们在说着物质生活的体系时
物与物已经互动,宛如链条在手上旋转
我见证了,一个老人手背上的青筋兀立
澜沧江正在转湾,噢,澜沧江正在转湾
湍流越过了礁石,仿佛你越过了
欲念升起时,转而被一座佛刹的幻象所照耀
当他们在细说着天气、风景、门拴、疾患
我看见了一个妇女的果园中飞满了蜜蜂
裹着三角头巾的妇女,弯下在锄草
蜜蜂正在吮吸果园中的花蕊
我可以见证这个乡村妇女脸上的春光
我可以见证她弯下腰锄干净了果园中的杂草
我可以见证那些野蜜蜂已在果树上架起了蜂巢
当他们狡辩、顿悟之后,我聆听着
一只只鸟语。我聆听着,那么多的细语
我聆听着,那么多的被黑暗熔炼之后的耳语
来吧,亲爱的人
来吧,亲爱的人
请走过来。火是热烈的,冰是寒冷的
这是常识。它告诉了我们
在瞬间即逝中,我们将被火光所笼罩
我们也将被寒冷所拥抱
来吧,亲爱的人
请走过来,我们要掌握温度
要在尺寸中眺望到从眼帘下看到的尽头
来吧,亲爱的人
惟有相逢与告别使我们永恒
而此刻,寒冷就要来了
而此刻,融化冰川的神带着火光已出发
那些觅到谷粒的鸟儿啊,亲爱的宝贝
那些逝于黄昏的生命啊,是我的灵魂
来吧,我生活在书房中
已度过了春秋。来吧,亲爱的人
我,惟有体内的几根软肋
以及附其在我身体中的语词
可以永久的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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