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韩江
韩国作家韩江于本周四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奖委员会称她的散文 “充满诗意,直面历史创伤,揭示人类生命的脆弱”。
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松(Anders Olsson)称赞韩寒 “对其笔下人物脆弱的、往往是女性的生活产生了身体上的共鸣”。
“奥尔森说:”她对身体与灵魂、生者与死者之间的联系有着独特的认识,并以诗意和实验性的风格成为当代散文的创新者。
South Korean author Han Kang was awarded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on Thursday for what the Nobel committee called “her intense poetic prose that confronts historical traumas and exposes the fragility of human life”.
Nobel committee chairman Anders Olsson praised Han’s “physical empathy for the vulnerable, often female lives” of her characters.
“She has a unique awareness of the connections between body and soul, the living and the dead, and in a poetic and experimental style, has become an innovator in contemporary prose,” Olsson said.
近两年,随着赵南柱、金爱烂、李沧东等韩国作家的作品被译介,韩国文学在国内掀起一股不小的阅读热潮。其中缘由大概是身处类似的社会环境,这些作家对女性遭遇和青年人生活状态的描写都很容易引发国内读者的共鸣。
与上述作家相比,另一位韩国作家韩江略微不同。1970年,韩江出生于韩国光州,父亲和两位哥哥都是作家。从延世大学毕业后,韩江先后投身诗歌和小说创作。1999年,她凭借短篇小说《童佛》拿到韩国小说文学奖。此后,她先后出版了《植物妻子》(2000)、《玄鹿》(2005)、《素食者》(2007)。2010年之后,她的作品包括《少年来了》(2014)、《白》(2016),新作《不要告别》(작별하지 않는다)于今年九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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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素食者》首次被译介到英国,次年,韩江凭借英译本的《素食者》拿到了布克国际文学奖。之所以说韩江区别于上述韩国作家,重点并不在她文学氛围浓厚的家庭出身和她在西方积累的声誉,而是她并未完全遵循同代作家现实主义的创作路径,选择由梦境、独白和记忆搭建的极度个人化的视角,借用光与暗、植物与动物等意象组合的对比不断瓦解角色眼中的现实世界。目前在国内,韩江的中译本只有《植物妻子》、《玄鹿》和《素食者》,这三部作品恰恰勾连了韩江早期一段连续的创作历程,足以让读者辨识出这位“异类”作家的写作风貌。
不如从韩江的获奖短篇《童佛》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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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以妻子的自述开始,她从梦里醒来,回到眼下的婚姻生活,丈夫是知名电视主播,她是蜗居在家的自由插画师。在外人看来,普通的妻子似乎是交了好运才得到这样一位出色的丈夫。事实上,在家的妻子时常看见丈夫衣物下被大火烧伤的全身,因为知晓丈夫不为人知的秘密从而占据了主导权。妻子可以给予受伤的、脆弱的丈夫慰藉,也可以极度厌恶地拒绝他。这种声名上的不对等与婚姻内部的不对等形成了反差,难以接受这点的丈夫选择用出轨报复妻子,同时找到了一个完全顺从自己的女人。
这种关系较量的表层下,还隐藏着两人对待秘密的不同行为。丈夫选择将伤口坦露给他人,期望从他人身上获取疗愈伤口的力量。妻子也有来自家庭和成长经历带来的伤痛,但她从未将它表露给丈夫或者别人,她更希望找到一个精神上的出口,正如每次在梦里,妻子都置身遥远的国度,寻找童佛的身影。
或者换一句话讲,曾在现实中受挫的妻子放弃了从现实中得到解脱或救赎的可能,这成为韩江这三部小说里大多数女性角色的选择。即便这种选择在他人看来是失常的、荒谬的,即便选择通向的是一个虚幻、魅惑甚至必须付出生命的世界。与《童佛》一同收录进《植物妻子》里的另一篇小说《红花丛中》里,在家庭和学校生活中都不如意的女孩润早早就决定削发为尼——这两篇都跟韩江早年的佛教经历有关,相比下面要谈到的其他女性角色,这个选择似乎“收敛”许多。
同名短篇《植物妻子》可以说是《玄鹿》和《素食者》的雏形之一。小说以丈夫的自述展开,某一天,妻子的身上出现一块淤青,后来类似的淤青越来越多,丈夫只是把它看作妻子不小心碰伤的。在两人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中,妻子表现得畏畏缩缩,丈夫只是偶尔对妻子态度好,“我略感愧疚,一想此前责备似的态度,口吻变得温柔了”。
淤青未见好转的同时,妻子的生活习惯开始改变,她不再喜欢穿衣服,只喝水不吃饭,也不太搭理丈夫。感到孤独的丈夫觉得:“这个女人怎能这样令我孤单,她有什么权利令我觉得孤单呢?”
即便反复重读这里,也难以消化丈夫这句话带来的颤栗。在丈夫眼中,妻子的行为甚至存在首先是为了满足他的个人感受,妻子没有权利,只有服从的义务,只能一次次满足丈夫非分的要求,在面对丈夫时“咬紧嘴唇”、“轻微地点头”、“如做错事般的孩子慌忙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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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退出这种失衡的婚姻生活,妻子也是在缺乏自我意识的状态下,以最大限度抹去自己存在的方式进行。最终,丈夫出差回来后,妻子变成了一株植物,她对世界的需要仅仅只有阳光、空气和水,丈夫再不能要求她什么。
作为韩江的首部作品,《植物妻子》的语言风格平淡、稀薄,这种稀薄可以理解为对小说叙事的有意弱化,腾出更多空间营造小说里阴柔、神秘的美感。但这只是韩江的一种写作策略,并不能因此判定她是那类以氛围见长,不擅长构建叙事框架和缺乏现实观察能力的小说家。翻开韩江的第二部小说《玄鹿》就足以打消这样的疑虑。
小说《玄鹿》同样以韩江惯用的梦境开场,报社记者任英被学弟明润从梦中叫醒,他们要一同去寻找失踪的友人仪仙。故事的发生地主要在一座名为荒谷的城市,那里是仪仙的故乡。这场寻找之旅不再只是寻找一个人和她神秘的过往,同样也在跟随现代化进程的巨轮轰响过后,见证一座以煤矿为主的工业化城市如何陷入被遗忘、被抛弃的困境。
放在当下来看,这种将个体命运和城市历史结合的现实主义写作并不新鲜,但并不能因此否认这类写作有效和实用的一面。同时,小说的叙述视角时常在几名角色身上来回切换,游走在现实与记忆两端,角色之间也逐渐形成了对彼此命运的映照。明润出身不好,在首尔打拼的锐气逐渐被消磨殆尽。任英失去姐姐和母亲,学会用一套冷血的处世方式保护自己。至于小说的核心角色仪仙,出生在煤矿城市周边村落的一个矿工家庭,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明,家人和故土随城市的衰败消失,从少时起,仪仙就以从未被世界完全认可的身份生活着,用仪仙自己的话来说,“我的人生是由谎言构成的,所以我是自由的”。
小说最为震撼的部分,来自韩江营造出的近乎极致的黑暗氛围。荒谷市区的街道阴冷,无人居住的住宅区,废弃的煤矿,偏僻的车站……环境的黑暗成为人物共同的底色,将他们紧紧裹住,又不足以测量他们精神世界的暗度。玄鹿——作为小说中极少提到但极为重要的意象,这种生活在地下深处的生物总是渴望见到阳光和天空,被迫用角和牙齿换取通往地面的路,在遇到阳光的瞬间化成一滩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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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待久后,因为无法承受光,对光的向往便成为一种自我毁灭。仪仙“像植物一样”靠近光线,脱光衣物在阳光下奔跑,渴望触碰他人的肌肤感知自身真实的存在,这些行为越发让她意识到自身黑暗的过往难以被抹去。意识到这点,仪仙消失了。在小说结尾,某种程度上与过往和解的仁英和明润未能找到仪仙。这个结果不难想象,自身的和解意味着脱离将他们联结在一起的黑暗,也就不再能找回坠入黑暗的仪仙。在任英的想象中:“那摇荡着的黑暗上面,垂着头的仪仙犹如受伤的草食动物,向着墨蓝的虚空蹒跚而去。那似乎是谁到无法阻止的、绝不会停止的沉默的脚步。”
作为韩江最知名、最具代表性的小说,2007年出版的《素食者》算是短篇《植物妻子》的另一个版本,也为韩江早期对“植物女性”这一群体的书写画上句号。
小说分为三章,每一章都从不同的人物视角讲述女主角英惠从人变成植物的过程。在丈夫眼里,妻子普普通通,从拒绝吃肉开始产生的一系列变化都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也因为这种变化,丈夫渐渐意识到以往“普通”的妻子身上他未曾留意过的闪光点。在身为艺术家的姐夫眼中,拒绝吃肉后瘦弱苍白的小姨子反而散发出异于常人的魅力,成为他艺术灵感的来源。他要求在小姨子身上作画,将植物画作装点在她的身体上。
丈夫的视角既然是对妻子的规训,一旦意识到妻子身上的变化是对成为他眼中勤俭持家的贤妻的抗拒,丈夫干净利落地离开了她。而艺术家姐夫则将小姨子物化为一件艺术品。对于英惠为什么变成这样,这之中英惠承受怎样的痛苦,丈夫和姐夫并不关心。小说里还写到英惠的父亲,看到女儿拒绝在家庭宴会上吃肉,指挥众人将女儿控制住,强行将肉塞进女儿嘴里。在父亲眼里,女儿必须服从他的权威。
唯独在小说的最后一章,姐姐眼中的妹妹才成为一个在成长中经受痛苦、被丈夫蔑视后,被迫退还人的身份以成为植物换取极小自由的自我牺牲者。正是对这份痛苦的回望,让姐姐开始审视自己的家庭与婚姻,妹妹想要摆脱的原来同样也是她一直在承受的。
回看韩江这三部小说里的“植物女性”,因为不再相信现实,便选择离开。她们身上誓死要离开人类社会的决心,向内生长、自我折损的历练,最终,也许会从所有围观过她们的人——围观过她们的我们的目光深处,不断积蓄反噬的力量来瓦解这个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
来源: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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